自然与人生

[日]德富芦花著/林敏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14.6

一个藏书之家，一个读书之家，一个花草之家，这是附近农民对我家的评价。我建的房子虽然样式旧了些，但家里人少，住起来十分宽敞，而且种植了大量的果树和观赏花木，一切都按永久居住的方针安排，花费了六年的时间。我并非不知道，其实我的住所应该建成像帐篷一样的能逐水草迁徙。我也不否认我的身上流淌着漂泊的血脉。我记得，在我的经历中，每隔五六年总要换一次住所。正因为如此，我很希望在哪里安居下来，稳定下来。失去了自己故乡的人，总想重建一个故乡。

然而，将自己禁锢在自己设定的圈子里是人的弱点。执着通常是一种力量，但执着也意味着终止。宇宙是有生命的，人类也是活生生的，如同蛇蜕皮一样，人应该扔掉自己昨日的尸骸前进。日日新生。

孩子就应该放在农村养。东京的孩子真是可怜，既不能自由自在地放风筝，又不能随心所欲地踢球。而乡下的孩子，风吹雨淋地，整天赤着脚，活蹦乱跳，拿起板栗、红薯、芜菁便咯吱咯吱地生吃。他们虽然不太讲究卫生，却几乎不生什么病。

嫁给他这个没出息的丈夫，妻子也习惯了没有女佣的贫穷生活。对于热爱自然的她来说，田园生活也不完全只有痛苦，只是有洁癖的她对于周围不干净的环境颇感烦恼。厌倦城市变尘世，无奈田舍亦多泥。狂风劲吹、尘土飞扬、霜寒袭人、水质污浊，一切皆不见如人意。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跟随他来到这龙潭虎穴的糟糠之妻有时也不免落下泪来。茅屋的男主人却正相反，他充满兴奋，丝毫没有沦落之感，反而扬扬得意。总之，他欣然接受一切的麻烦和体力活。

置身于浮华中时，向往淡泊，身在淡泊中，却又追求浮华。有一段时间，他自己都不明白，到底是为自己过的田园生活，还是为演戏给别人看的田园生活。然而，他片刻也不曾忘记自己的初衷，他做农民，是出于自己的喜好和兴趣。作为作家，自己的天职是多见多闻，多想多写。

而今的生活虽依旧艰辛，但他深深地领悟到了愉悦寓于努力的过程中，生命寓于对希望的追求中，幸福寓于心灵的淡泊中，感谢寓于生活的清贫中。这开头的一年，虽然如浅滩弄潮，缺乏深意，且充满稚气与炫耀，但他依然无限地感激将他引领到这片土地，过上这般生活的那双神圣之手。年过四十，他第一次脚踏大地，开始了真正的人生。

胆小者莫过于农民。他们是彻底的不抵抗主义者，在权力面前他们唯俯首帖耳。农民是顺从的，就像土地的顺从一样。土地看上去似乎无知无觉，农民的脸也像这土地一般迟钝，似乎百般蹂躏也无妨。然而，人们不能忘记，这看上去似乎毫无知觉的土地也会发生令人恐惧的山崩、地裂。它深邃的心底也会燃烧，也会沸腾，也会涌出生命的清泉，它的躯体里蕴藏着黑金刚石般的煤炭和无价的宝石。揭竿而起，是自古以来如土地一般不抵抗的农民所采取的最后手段。

2017年7月26日星期三阅读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