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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七年

[以色列]埃特加·凯雷特 著/方铁 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1


我不记得自己那晚具体读了什么,只记得在整场朗诵会上,她的故事在我的脑海中回荡。在那个故事中,一位父亲对他的把整个暑假用来折磨动物的孩子说了些话。他告诉他们,杀死虫子和杀死青蛙之间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无论多么艰难,这条界线永远不能被逾越。


这就是世界的规则。这不是写作者发明出来的,但写作者在此岸说出了应该被说出的东西。


杀死虫子和杀死青蛙之间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而写作者即使在他的一生中逾越过这条界线仍然要指出这点。


写作者既不是圣人,也不是义人或站在门口的先知;他无非是另一个罪人,具有某种程度上更敏锐的意识和更精准一点儿的语言,可以描述我们这个世界不可思议的现实。他并没有发明任何一种感觉或思想一一所有的感觉或思想都在他之前很久就存在了。他不比他的读者好哪怕一点点一一他有时要坏多了一一也理应如此。


写作者如果是个天使,那他与我们之间的鸿沟太过巨大,所以他写的东西无法走近并打动我们。不过,正因为他在此岸,在我们这一边,只有脖子以上露在泥土和污物之外,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能与我们分享他脑海中的一切:光明以及黑暗。他不会带我们去应许之地,不会带来世界和平或治愈顽疾。不过他如果正确地履行了使命,故事中的青蛙会多活下来些。而虫子,我很抱歉地说,只能靠它们自己了。


我从开始写作那天起,就知道了这个事实。我确定而清晰地知道这个道理。不过在那次朗诵会上,我在新罕布什尔中心的麦克道威尔艺术家聚居区面对一头真正的狮子并感到一瞬间的恐惧时,发觉最敏锐的知觉也会变得愚钝。


一些人没有支持和增援,但仍在创造着,也只能持续不断地写下去。周围是不相信他有天赋的人,他们总是这样说。他周遭的世界不会让他忘记这一点。仅有的能够忘记这一点的作者就成功了,这类作者不会逆着自己的生活之流而写,而是顺应它,他笔下流淌而出的每一次顿悟不仅会提升文本的品质,使他幸福,还能愉悦代理人和出版商。该死的,我忘了。我曾记得事物之间有一条界线,只不过这条线最近不知怎么的变成成功与失败、接受与拒绝、欣赏与讥讽。


那晚,在朗诵会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直接上了床。我可以通过每扇窗户看见巨大的松树和清澈的夜空,我能听见青蛙在林间呱呱鸣叫。我来到此处后,青蛙首次感到自己足够安全,鸣叫起来。我闭上眼睛等待睡眠,等待宁静。不过蛙鸣没有停止。凌晨两点,我起了床,走到电脑边,开始写作。


2


我原计划那晚从以色列飞往洛杉矶,为新书做巡回推广。但我不想去。


父亲四周前去世了,我离开洛杉矶,意味着我将错过他的落葬仪式。不过母亲坚持要我去。“你父亲也会希望你去。”这是个很有说服力的论点。父亲的确很想我去。他刚病倒时,我取消了所有旅行计划。他知道,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我们两个在一起很重要,但我取消行程还是让他很烦恼。


此刻,我想念着他,也想着巡回售书的事,给儿子列维洗澡。我想,我现在最不想做的事就是上飞机。但忙碌起来对我也许是好事,我可以花点儿时间想想其他事情。列维感觉到我神游天外。我把他从浴缸里抱出来,给他擦干身体时,他看出这是给他爸爸最后一击的好机会。他大叫一声:“看招!”用头往我的肚子上友好地顶了一下。我的肚子欣然受之,但列维在湿地板上滑跤了,仰面向后摔去,他的头正威胁要在我们旧浴缸的边缘着陆。我下意识移动身体,设法及时把我的手放在浴缸边缘,成为缓冲。


列维毫发无损地从这次暴力冒险中逃离,我也是,只是左手手背被划破了一点儿。我们历史悠久的浴缸边缘有些棕色锈斑,所以我必须去附近的诊所打针破伤风。我尽快弄完回来,赶上列维上床的时间。列维已经穿着睡衣躺在床上,非常沮丧。“他们给你打针了?”他问。我点点头。


“疼吗?”


“一点点。”我说。


“这不公平,”列维叫道,“就是不公平!是我闯的祸。我应该被划破,去打针,不是你。你干吗把手放那儿?”


我告诉列维,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他。“我知道,”他说,“但是为什么?你为什么想要保护我?”


“因为我爱你,”我说,“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因为父亲必须保护儿子。


“但是为什么?”列维坚持道,“父亲为什么必须保护儿子?


我考虑了一会儿才回答。“听着,”我说,抚摸他的脸颊,“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有时候很险恶。每个来到这世界上来的人,至少有一个人保护,才是公平的。”


那你呢?”列维问,“爷爷死了,谁来保护你呢?”


我没在列维面前哭。但那天晚些时候,在去洛杉矶的飞机上,我哭了。


本古里安机场航空柜台建议我把小手提箱拎上飞机,但我不想拖着它,所以就把它托运了。飞机着陆后,我等在空荡荡的行李传送带前,才发觉应该听他的。手提箱里没多少东西:内衣,袜子,我朗诵时要穿的几件熨烫过、折叠整齐的衬衫,还有一双我爸爸的鞋子。我原计划带着他的一张照片上路,但不知怎么的,我出于一些无逻辑可言的理由,下楼上出租车前的最后一刻,转而在手提箱里胡乱放了一双他几个月前忘在我家的鞋子。这双鞋子现在可能在另一个机场的传送带上来回转圈吧。


一个星期后,航空公司把手提箱还给我。我在这一星期中参加了许多活动,接受了很多采访,睡得很少。我对自己说,这是时差综合征造成的,但我必须承认,我在以色列时也睡得也不好。我决定洗个长时间的热水澡,庆祝我和行李的感人团聚。我打开手提箱,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父亲的鞋子,鞋子躺在一叠烫好的衬衫上面。我把鞋子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我拿了一件背心、一条内裤进了浴室。十分钟后,我从浴室出来,发现房间里已是汪洋一片,整个地板被水覆盖。留着小胡子,负责酒店设备维护的家伙之后操着浓重的波兰口音告诉我,水管很罕见地发生了故障。我放在地上的手提箱里的每件东西都混透了。还好我把牛仔裤脱在了床上,把内衣挂在毛巾架上。


接我去参加活动的轿车将在几分钟后到达,时间仅够我用吹风机吹干一双袜子。但我又发现光有袜子可不行,因为我的鞋子安坐在变成阴暗水池的地板上。词机打了我的手机。他刚刚到达,找不到可以长时间停车的地方,所以想知道我多久能下楼。我瞥到放在桌上的父亲的鞋子,干的;看上去穿在脚上会很舒服。我穿上鞋,系上鞋带。这双鞋非常合脚。


3


一个作者说他写的一本书对他尤为重要时,他的话还不够全面。一本书的存在,必须起码对一个人尤为重要。作者有点运气的话,这个人会是这本书的读者们中的一位,但作者本人即使运气没这么好,总归会对它兴奋得像个自豪的家长。我觉得自己至少写了四本书后才意识到这点,如今对此已了然于胸。然而我还是要说,这本书对我尤为重要。因为这是我写作超过二十五年后出版的第一部非虚构作品;因为它让我作为写作者进入了新的领域,一个前所未知的领域,这个领域那么私密而易受中伤。这新地方太令人惊恐了,以至于我决定不以母语(希伯来语)、不在我住的地方(以色列)出版这本书,而仅与陌生人分享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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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自己一个安静的空间,不无端失落。
爱自己的梦想。
虽平凡,但不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