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侣

草白 文/散文2018.11/百花文艺出版社

1

在遇到罗之前，我都是一个人过的。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搬家，一个人去遥远的山坡上看花。一个人的生活可以特别简单，吃饭的时候吃饭，睡觉的时候睡觉，不必想很多。

2

事实上，自从和罗住在一起后，我再也想不起任何人，包括远在异乡的父母、曾经无话不谈的朋友，以及有过密切交往的异性，他们都像一阵风从我的生命中刮走了。有时候，我为自己有可能要见到他们，不得不和他们解释什么而感到焦虑。

我不愿让别人看见罗——尤其是当我走在他身边时我自己的模样，我变得太厉害，好像成了另一个人。如果没有那些讨厌的照片，连我自己也想不起从前的模样。

奇怪的是，自我遇见罗之后，那些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3

我很难去描述那种感觉，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生活在同一个屋子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却又觉得仍是独自存身于世。这种孤独感，当我听音乐、阅读、写作时，会格外强烈。

即使和罗在一起，也没能消除这种感觉，好像是他的凝视，让我保留了这种东西。如果换一个人，不知道会怎样。长夜漫漫，我们以谈论各自的经历度过。在那个小屋里，时间好似存在了千万年，而我们是此中好不容易遇见的过客，并且由过客结为伴侣。

白天，我们各自出门，晚上又回到那个共同的小屋里。

你还好吗？

还好。

工作还好吗？

也还好。

餐桌上，我们交换白日见闻，或疲倦得说不出话来。罗的工作是面对各种不会说话的仪器，久而久之，他也变得不爱说话了。

你很孤独啊，应该交几个朋友。

你就是我的朋友啊。

那不一样。你应该有几个男性或女性的朋友。

你要和他们一起玩!

罗摇摇头，好似我在胡言乱语，而他不可能听我的。我同情他的孤僻、不合群，而他却不以为然，不认为是个问题。

在家里待着，多好啊!他总是这么说。

即使别人误解，他也不去纠正，更不会说“我只为自己而活着”这样的话。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谁又能很清楚地知道这些事情呢。

很多年过去，我们更换了住处，也添置了家具，除了我之外，他依然没有别的朋友。而我，情况比他略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说他曾经还有一点要努力适应这个社会的念头，如今已完全泥灭了。如果没有生存的顾虑，他宁愿选择躲在家里饲养花草。从前，他养过鱼、鸟、猫和狗，那些动物们都陆续死去，鸟笼被清理掉了，鱼缸也被送走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它们是和他一样孤独而无足轻重的族类，一旦消失，就什么也不会留下。

4

出血事件让我依稀感到了什么。无论面对谁，哪怕是自己，人都很难说出心里话。每当罗瘦削、修长的身体在我身边走动，或长久而缄默地望着某处，我似乎看见那个隐匿的伤口，藏在黑暗而幽深的地方，它会疼痛、会流血，除了自己，没有人会看见，没有人会知道。

5

有时，我分明感到认识罗已经有好几辈子了。他既像我已经离世的父亲，又很像我的浪子哥哥——如果我可怜的母亲有这样一个儿子该多好，当然罗谁也不是他是他自己，我甚至搞不清楚他的那种淡然来自何种修行，或仅仅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我并不是一个平和的人，常常对人世充满愤怒和厌恶，消极情绪和恐惧感不时地主宰我，让我变得虚弱无力。

而罗却一副恬淡寡欲的模样，让我不由感叹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怎会如此之大。下雨天，我们坐在院子里的玻璃棚下听雨;黄昏降临，我们感到这世间有一种叫风的东西实在太美妙;而台风之夜，那一团团纤尘不染的云，浮在屋顶之上，简直美极了。

6

因为此种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我们感到时间漫长无边，常于嘴边诉说的唯有小时所经历的人事，但过去之事宛如泡影，很多人已经死去，太多的事杳无踪迹。我们暂栖于人世，于此屋舍和岁月之中，看身边孩童从蹒跚学步到磕磕碰碰地行走看自我与整个光鲜而模糊的世界的对立，如此疲惫，又心有不甘。我们很想远行，连做梦都在想，去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聆听陌生人的故事，探索那些消失的河流，看天鹅绒般反复上涨又不断退回的潮汐。

7

这些年里，我们无数次把人间的亲人送往郊外的墓地，并在那些墓碑之间穿梭来往。在那里，我们如此清晰地看见了未来，未来的我们仍将是伴侣，从人间转移到另一个地方。

8

我和罗认识已有十六年。这十几年的时间，好似只是下了几场大小不等的雨。没有什么值得铭记，也没有什么可以被遗忘。在我眼里，他依然年轻，没有丝毫改变。他的背影仍让人感受到少年人的世事茫然不知所措。也有可能，这只是我的错觉。有些人天生不善于表达自己。

我们对自身的存在感到淡漠，对这个屋子之外的世界所发生的事情，更是无能为力。每一天的日子尽管平淡、乏味，却也有一种值得过下去的渴念。无论发生什么即使是很坏的事，我们总能缓过神来，不太容易彻底失望。时间渐渐流逝，有更年轻的伴侣出现在我们身边，有人悄悄走近我们的生活，又终于走远。

某些彼此共同生活过的场景会不时地回来，就像那些不停落下的雨，给人似曾相识之感。当我们感到这世上只剩下彼此时便忍不住想要去拥抱对方。

“共同生活，一起爱。”

“我们还要待在一起，很久很久。”

这些让人动情的话只出现在一些特殊时刻，比如深夜，我相信那些近乎呓语的声音，完全出自真心。

其实，无论和谁，只要在那样的时间里待在一起过，便可以成为伴侣，或许是永久的。因为那些过去了的日子实在是平静而让人愉快。

当然，事情在一开始的时候，并不是那么容易。当我们对彼此的关系还没有把握，争吵和怨恨总是难免，甚至有过无法妥协的时候。后来，当我开始写作，一切都发生了转机。只要我能一直写下去，活着就会变得相对容易，所有的厄运自然地被阻挡在外。

当我感到艰难的时候，曾对罗说，除了写作，我没有什么要做的事。他表示理解。他相信，对我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对整个家庭来说，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