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代人 王鼎钧作品系列.人生四书.之三

王鼎钧著/三联书店/20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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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常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无情的时间像流水逝去。现在想想，也许并非如此。时间似乎无情，但是仍然可以挽留。如果你爱惜它，它也留恋你。如果用功读书，时间就留在你的成绩里；如果锻炼身体，时间就留在你的健康里；如果你开朗热诚，时间就留在你的人缘里。时间如鱼，怠惰的渔夫，漫不经心的渔夫，自暴自弃的渔夫，总是有一张空网。

2

现代人几乎已经没有时间沉思。究竟还有多少人愿意沉思也大成问题。现代人唯一的沉思时间，恐怕是晚间上床以后，入梦以前辗转反侧的时候。这时候，人愿意想一点什么，肯探一探某些深处。一个人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面想些什么，关系他未来一生的穷通成败。这是他塑造命运的时间。这是他形成气质的时间。这是他选择品级的时间。这一段时间对每一个人都非常重要。这段时间是属于我们心灵的最后一片净土，不可任其荒废，也不宜盲目栽种。

我们枕畔该有某种东西来引诱我们沉思。假如可能，它进一步陪伴我们沉思，使我们容易得到有益的结论——我们自己找到的结论，适合我们自己的心态与现实环境的结论。然后，我们像饮完一杯温暖的流汁，安然入眠。我们需要一种媒体输送足以引起上述作用的信息。它大概是一本书，事到今日，只有书这种工具还在鼓励人们多多思想。

并不是任何一本书都适合进入睡前的“沉思时间”。太厚的书、字体太小太密的书、资料宏富或逻辑严谨之作或许很好，临枕却未必合适。临枕阅读的书最好文笔平易诚恳；字体大小和行间疏密适度；有思想性而又擅长使用暗示的手法；深入现实而又不失空灵；不说教而能唤起积极的回响；篇幅以短制为主，使读者无论用一分钟、五分钟或二十分钟的时间阅读都能有圆满自足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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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心理学家认为“世界上有半数人是愁死的”。现实和理想冲突，郁郁寡欢，忧能伤人，难以永年。岂止忧能伤人？偶然得意，即骄狂恣肆，乐极生悲；或偶然拂意，即血脉偾张，迁怒滋事，都足以剥蚀健康，自坏长城。现在，懂得调配食物的人多起来了，懂得如何处理钱财的人更多，但是，懂得如何调理自己感情的人却很少！能够教导子弟如何调理感情的人更少！

在战场上，老兵告诉新兵不必害怕：听见枪声，不必害怕，因为子弹的速度比声音快，当你听见枪声时，子弹已经越过你的身旁去远了；枪声未起，不必害怕，因为敌人还没有射击，子弹还没有出膛。

每个人在个性逐渐形成的青年时期，就该开始寻找一种教育，一种训练，自己使情绪稳定，心地宁静，然后获得心理的成熟和健全。此事绸缪得宜，终身受用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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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邦德国在大战之后满目疮痍，庐舍为墟，有一位知名人士在这种环境中出任某市市长。此市两面环河，河上本来有桥，也早已炸毁。市长到任后第一件事就是下令修桥。当时哀鸿遍野，迫切需要住宅、医院、学校、商场。一般人认为修桥是不急之务，纷纷表示反对。这位市长力排众议，贯彻初衷。两桥修成，运输畅通，城市也迅速重建复兴。

先造几座桥，使自己和周际环境联系贯通，这种智慧可以用在处世做人上。为人应经常检查“我有哪些可以造桥的材料？还缺少什么？”例如流畅清晰的谈吐，整洁和善的仪表，乐观向上的心境，争取相互了解的诚意……有了桥，你就有了世界，甚至拥有一个宇宙。有些人不然，他们努力建造的不是桥，而是仅可容膝的碉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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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老夫子讨论子女对父母的态度，说过一句“色难”——维持合悦的表情最难。

现代人工作忙，当然不能时时对父母体贴入微，当然……问题是，如果你每周只有一小时可以与父母相聚，这一小时的心情、表情如何？如果你每天只能在早上出门时看父母一眼，这一眼的眼神如何？只要心情愉快，表情和悦，一小时的会面并不嫌短；只要眼神中有关切、流恋和歉意，这一眼仍足以使父母感到温暖，不再多求。现代子女未必要天天送点心给父母吃，也许他一个月只能送一盒点心。当一盒点心送到的时候，他是轻轻放在父母面前呢？还是轻率地朝桌上一丢？

蒲公英永远是蒲公英，松树永远是松树，不论离它的母体有多远，不论它寄身的土壤换了什么颜色。分散是一种必要，是保存和开展的另一种方式。它们不会是“无根的一代”，它们有根，它们是带着根走的，根就在它们的生命里。它们有根，它们是带着根走的，根就在它们的生命里。有时候，就算是江南的橘子到了淮北变成了枳子，枳子的生命里仍有橘的本性，经过接枝还是可以结出橘子来的。

6

有一个大家尊敬的人物，一生得意，从基层上升到人人羡慕的地位。后来投闲置散，无法适应，竟然精神错乱，医药无效。凡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同声惋惜，惋惜他缺少几分中国式的人生修养。

春夏秋冬是自然现象，生老病死是自然现象，个人的境遇由升弧到降弧，经绚烂归平淡，也是一种自然现象。对自然现象的来临要坦然接受，这是中华民族的智慧，现代人难道忘了吗？

2017年12月27日阅读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