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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录——我的文学人生

王安忆、张新颖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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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当然不能这么说自己,只是我觉得我和他们比较起来大概有一点不一样,我自己觉得我比他们喜欢写。我觉得他们有的时候真的并不怎么喜欢写,好像是为了完成一个使命那样地写。我感到我喜欢写,就这点不同,别的我就没觉得我和他们有什么不同。写作是一种乐趣,我是从小就觉得写作是种乐趣,没有改变。


我是一个在二十多岁的时候生活就已经定局的人,第一个是结婚了,婚姻是很重要的,还有一个是写作,生活和事业都已经找到了归宿。回忆起来,在此之前很折腾,真的很折腾的。人在彷徨和苦闷的时候,往往到感情里边找出路去,情感是没有出路的,这点我很清楚,不会得到真正的满足。我在想,如果我没有写小说,仅仅是结了婚的话,我的婚姻生活也不会幸福的。但是如果光写小说没有婚姻生活也不行,因为写小说太寂寞了,没有婚姻是不行。我在差不多时候都完成了,就开始好好地写东西,好好地生活。


现在的小说是写在笔记本上的,有的是活页本,有的时候是笔记本。我倒并不是保存,放在家里都碍事得很。我只是习惯打草稿,一遍草稿再一遍誊抄,我不会直接在格子纸上写的,格子纸上不会思考了。而且我很重视第二遍,第二遍其实很享受,享受自己的成果嘛,当然也是一个润色的过程,可以很冷静地很客观地再做一遍。写作这件事本身是没有什么色彩的,它很单调,就坐在那写字,而且其实也不像想象当中那样会有那么多戏剧性的事情发生,因为都是一个人在工作,你没有什么人可以交流啊,和你一起共同做啊,就是一个人,其实写作生活是很单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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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比较喜欢看的人,也可能是我经常生活在一种很孤独的状态,无法参与,只能看,看变成一种生活。我很难去采访什么东西,因为被采访者总是需要写一篇表彰他的文章,所以我一般都是不明确目的,走着瞧,说不定哪个地方会成为你小说的舞台。我觉得所有的作家都有一种懦弱的天性,生活的勇气不足,他只能隔岸观火。我也真的是觉得很好看,有的场景真会觉得非常好看,哎呀,就会觉得这地方隐匿着某种戏剧。有的时候看到某些情景会非常非常激动的,比看见事实还激动。


我经常强调逻辑。你想怎么能没有逻辑呢?因为你写的就是生活,至少在表面上要相似生活,生活的逻辑是很强大严密的,你必须掌握了逻辑才可能表现生活的演进。逻辑很重要的,做起来很辛苦。为什么要这样写?而不是那样写?事情为什么这样发生,而不是那样发生?你要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这是很严格的事情。


这就是小说的想象力,它必须遵守生活的纪律,按着纪律推进,推到多远就看你的想象力的能量。小说就是看枝节,然后才会比较丰满,比较均衡,逻辑在这种地方会给你生出很多枝节。铺排的秩序、结构,就是逻辑。这种逻辑是来自于现实生活的经验,要进行理性的推理。小说是不讲目的论的,太简单就没有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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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常说其实艺术家同时就是工匠,我觉得我们的艺术家里边没有工匠,也可能是社会分工之后出现的问题,人们普遍觉得工匠太低级了,其实艺术家都是工匠,都是做活。工匠做东西和自己特别没关系,他很肯定,我就是要做一个椅子,艺术家从来不说我要做一个什么东西,而是强调他的心灵受着什么样的思想迫使。古代的艺术家做东西从来没有想过我要表现我的个人风格,他只是要做一个活计,可他的个人风格却形成了;今天的艺术家都知道我要表现我的个人风格,最后风格却没有了。


千万不要觉得工匠是贬低的意思。在中世纪的时候艺术是表现他者的,就是神,而今天,民主的社会,艺术者没有他者了,只余下自我。他者就是创造对象,我要创造一样东西,那东西和我主观的东西不是有直接关系的。我觉得我们现在实在与自己拉得太近,比如说我今天不高兴,那我就要表达一下我的不高兴,主观性太强。


而且现代社会咨询那么发达,每个个人都受到那么多集体暗示,还有什么个别的性质,除非一个人有特异的禀赋,这个特异的禀赋真的很难产生,我觉得现代出精英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一个人只有在和外界不怎么接触的环境下才能发展自己的个性,接触的面太大就合流了。现在的时代是越来越单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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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真正意义上的职业作家很少的,三十岁还没进入职场写作就退场了。我觉得一个是反叛,还有就是政治不稳定,还与我们没有发生浪漫主义运动有关系,其实西方现代媒体也是很发达的,可是他们在整个浪漫主义运动里已经培养起了书评、画评、乐评、剧评,已经形成经典批评的传统了,即便是有媒体出来喧嚣也不要紧,它还有一个更加主流性的评介,似乎我们中国没有这个酝酿评介系统的过程,就直接进入媒体时代,所以我们今天的什么文艺批评哪,就是媒体啊,没有严格的批评,这是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你看西方作家作品都是那么套着来的,你会觉得他们没有独创性,而我们特别强调独创性,过于强调独创性。我说文学家就是工匠,就是在做活,做到一定程度的量变自然会有质变,但这个量也需要一代人,甚至几代人去完成。我们强调独创性,这已经是我们艺术评价的一个标准,这个标准它不断地要求你提供新的内容这是一个动机的标准,而不是一个衡定性的标准。不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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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中国人没有宗教是个很大的问题。有宗教吧,你会接受,你会平静很多。在法国,我就看到,那是在一个最底层的地区,也有一个教堂,那些神父很尽责。我在想,这都是最穷的人,他给她做心灵的抚慰。我们现在就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先生出一种尊敬、信任,然后把我的苦水倒给你,让你来告诉我,告诉我不是怎么去争取福利啊争取补助,是让我来怎么接受这一切。中国人没有宗教,心中的疾苦只有自己承受。


我写《长恨歌》,写《我爱比尔》,我心里面都感到有点矛盾,好像觉得我要不写他们的话,他们那些故事那么有戏剧性,我好想要写,可他们都不是我理想中的这种人性,那么我怎么处理他们,那就只能批判。我觉得到今天,一个作家吧,一个像我们这种资质比较一般的作家,只能走批判现实主义的写作道路,你要走浪漫主义谈何容易呀,很难浪漫的,像雨果这样的浪漫主义,需要很强大的生命力,要在批判之后再能够建设起来。真的是你很难浪漫起来,所以我们走来走去,就是走在这个批判现实主义的路上。其实我个人是不喜欢批判现实主义的。这是我心里面感到的我的写作的一个很大的、很难挣脱的东西。


其实在《长恨歌》之后,我企图做的就是,写正常生活里的力量。所以称为常态,就因为它的衡定性,其中是有着极强大的,同时又隐匿的理由,这可说是生活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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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些小孩子对文学的理解好像从根本上就是不同的,就像我们要做文学,我们要做的是什么呢?不是平凡的东西,而是要找一个不是常见的东西,我们要找的是一个超出平凡的东西,这个东西蛮难找的。现在人特别强调平凡的东西,特别强调普遍性的东西。毛病不知道出在什么地方,我就感觉现代人吧,他们处的这个时代不太好,这种环境好坏都不分了,历史也都被扭曲了,好比说现在的广告,总是在讲上海三十年代的风情啊什么的,这种东西的格调不高的,有什么好去怀念的呢?但是这种所谓风情现在就变成一个追求了,大家竟然把它当成是一个现代性的东西了。


苏童余华这些人都是有虚构能力的。什么叫虚构能力?就是在现实之上自行构建一个存在。我对现在的孩子感到失望的地方,就是他们完全不虚构,只是描摹现实,甚至于他们的东西掉到了现实以下去了。现在人们喜欢非虚构的东西,不喜欢虚构的东西。我在想,非虚构的东西,多少有一些是供你猎奇的。由于它是真实发生,使人们对其传奇性的要求降低了一些,变得容易满足。但是,虚构不虚构却是衡量一个作家好和不好的区别,一个不想虚构的作家,就和新闻记者差不多了。一个好的作家,一定是有欲望虚构的,因为这是一种能力,或者说天分,或者说理想。写作者总是应当描绘一个乌托邦,开拓精神空间吧。


7


问:这样讲下来,你想想自己写作的历程,觉得还是蛮欣慰的吧?

答:总算没有走到太差的地方去,基本上是越走越好。这点我心里面还是明白的。我觉得现在写得比以前好,这点我基本肯定。



2018年2月9日星期五阅读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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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不违心生活。
给自己一个安静的空间,不无端失落。
爱自己的梦想。
虽平凡,但不平庸。